2025-07-21 17:29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青 禾



以文化人——东山书院随想

 

 


 

明万历十七年,即公元1589年的一个早晨,五岁的黄道周背着书包踏出家门,上学去了。五岁的黄道周带着旭日的红光,步伐轻快、跳跃。学校离他家并不远,用闽南话说,也就“五伐脚”的功夫。先下几个台阶,走一段平路,再上几个台阶,便到了。

他所上的学校叫崇文书院。

400年后,当我来到铜山古城时,发现情形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在黄道周故居后面,有一棵名为“翰墨香”的荔枝树,树下耸立着一块石头,上面镌刻着“明黄石斋先生故里”。黄道周,字幼平,号石斋。由“翰墨香”拾阶而上,便是“黄道周纪念馆”。黄道周纪念馆是在崇文书院的故址上重修的。400年前的崇文书院,面对浩瀚的大海,在大海与书院之间,风动石凸然而立,诉说着一个千古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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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道周纪念馆(崇文书院旧址)

崇文书院始建于明正德元年(1506年),开始并不是书院,而是一座孔庙。经镇海卫龚朝鼎奏请朝廷批准,由当时铜山所善士武守为募捐而建。我们这一代人非常熟悉列宁的一句名言,叫“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看来,这个道理我们的祖先早就铭记于心了的,这所由军人倡导修建的书院便是一个证明。

铜山古城因军事而建,铜山所隶属镇海卫。卫所是明代兵制,“度要害地,系一郡者设所,连郡者设卫”。铜山所建于明洪武二十年(1387年),所为千户所,先有士兵,后有家属,历经100多年,所城由单纯军事设施而发展为军民合住城市,文化教育问题凸显,书院应运而生。

书院是中国古代特有的学校,肩负“教书育人”的重任。王炳照所著《中国古代书院》(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称,中国书院之名始于唐中叶贞元年间(785~804年)。而漳州有文献记载最早的书院松州书院开创于唐中宗景龙二年(708年),比王说早了近80年,比《中国教育史》上所说的中国最早的书院丽正书院(建于唐开元六年即718年)也早10年。漳州文化教育之盛,始于唐,兴于宋,而灿烂辉煌于明清。仅明代,漳州有书院近20所,中进士327人,故有“海滨邹鲁”之称。铜山古属漳州府漳浦县,也许,正是这个大的文化背景和教育气氛,促成了崇文书院的诞生。

黄道周是我国明代著名理学家、书法家和爱国主义者。他的一生与书院结下不解之缘。

明人洪思《黄子年谱》说:“黄子五岁,入小学而慧。”五岁的黄道周学的是《论语》。说来有意思,《论语》在古代是“启蒙”,如今却成教授们的“学术”,于丹因《论语》而成学界之大腕。黄道周读书喜欢动脑子,小小年纪就敢于与老师对话,他说:“圣人只教人以读书,有子何教人以孝悌?圣人只教人以老实,曾子何教人以省事?”老师答不上来。洪思这样说,另一位明人庄起俦《漳浦黄先生年谱》上也这样说。他们这样说的目的在于表扬黄道周从小聪明灵活,而我们却从中看到古代书院的一个侧面。“师道尊严”与“教学相长”并存。看来,远离文化中心、地处海疆的崇文书院办学理念还是开放的,气氛宽松,课堂活泼,有利于学生的健康成长。

崇文书院从孔庙到书院,成为铜山所最早的官办学校。加上办在书院的私塾,有学生200多人,一路发展下来,到万历年间,铜山已是“儒彦云起,簪缨鼎盛”,崇文书院师生中,有中举人的,也有中进士的。天启二年(1622年),黄道周中进士,一年后回乡,“迎太夫人来京就养”,回乡时,在崇文书院讲学,并为崇文书院题书“斯文在此”、“金声玉振”。看来,他对母校的教育成绩是满意的。

明嘉靖五年(1526年),这是铜山教育事业大发展的一年。这一年,巡海道蔡潮先后在铜山创建了两所书院,一是建于岵嵝山顶的南溟书院,一是建于深井村风动石下的东壁书院。南溟书院奉祀宋理学家朱熹,故名朱文公祠;东壁书院内恭奉魁星大帝,故有魁星楼之称。铜山遭遇蔡潮,是铜山的万古之幸。我原以为巡海道是武将,却是一个文官。蔡潮,字巨源,号霞山,浙江临海人,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进士。为官有政声,嘉靖元年(1522年)任福建右参政,巡海泉漳。他是一个有作为的行政长官,又是一个文人,有《霞山集》《对偶菁华》传世,史称其“诗文清淳雅洁”。由这样一位长官来筹建铜山的两个书院,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了。400年后,当我们来到南溟书院,虽书院几经磨难,毁而复修,已非故貌,但沿途石刻临风,诗文流香,“与造物游”“学海文澜”“天开文运”“登山观海”“巍巍书院建山巅,栋宇凌云祀昔贤。海阔天高雄气象,性尊道学衍真传”……把我们带回当年的繁幽深秀,如见莘莘学子,如闻琅琅书声。由于时光的磨洗,东壁书院已不可寻,但当年黄道周、陈士奇、陈瑸师生在书院“夜则共寝,日则共砚”的情形,我们可以在黄道周的《魁星图》里捕捉到些许信息。

有了书院,铜山文教大兴,名贤蔚起。黄道周喜不自禁:“吾乡之子弟,拖船荡桨亦能文章。”由此,“戍卒之徒变为诗礼之家”。铜山,这座城墙不足2公里(571丈)长的弹丸小城,在明中后期的百来年间,竟出了10名进士,登科22人,有贡生27人,庠生近500人,并有近80人出仕,文官武将皆备。这昌盛这繁荣让我想起范仲淹《南京书院题名记》中的一段话:“由是风乎四方,士也如狂;望兮梁园,归欤鲁堂。章甫如星,缝掖如云,讲议乎经,咏思乎文。经以明道,若太阳之御六合;文以通理,若四时之妙万物焉。……若夫廊庙其器,有忧天下之心,进可为卿大夫者;天人其学,能乐古人之道,退可为乡先生者,亦不无矣。”

书院之功,功不可没啊。

中国文化人,大都与书院有不解之缘,不是从书院出来就是到书院讲过学做过学问的。他们研读经史,为文赋诗;他们讲学讲经,著书立说,传经布道。他们先把自己变成文化人,再把别人变成文化人,薪火相传,生生不息。文化人,以文化人,教育者先从自己做起。文以载道,文即道,文化文化,先把自己给“化”了,“严于律己,忘我为人”。悲天悯人、担当天下是他们共同的人格特征。

从铜山崇文书院出来的黄道周,是“化”了自己又“化”别人的典范。黄道周五岁入崇文书院,学《论语》,动脑筋,七岁读《通鉴纲目》,“自是知古今邪正之辩,与王道之大也”。一路下来,到了20岁,“夫子知王道难行也,况欲以白衣之士,一旦出蓬户,谈非常之功,动乎明主乎?”不但学问了得,立志报国,而且知道报国之艰难,用现在的话说,已经是一位成熟的爱国主义战士了。42年后,62岁的黄道周以学者之身,领一顶南明“兵部尚书”的空衔,募兵抗清,兵败被执,在金陵血书“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从容就义。他不但用他的道德文章,而且用他的生命,绘成了一幅悲天悯人、担当天下的人格图像。这是一幅感天动地的图像,这图像告诉我们:什么是真正的文化人。

黄道周学成之后,为官之余,四处讲学,著书立说,与他有关的书院,不下十数家。他也曾数次回乡,到他的母校崇文书院及南溟书院、东壁书院讲学,“聚徒授课”。陈士奇、陈瑸是他的学生中的佼佼者。他们也和黄道周一样,先当学生,后当老师,在家乡的书院讲过学的。陈士奇、陈瑸两人都是明天启五年(1625年)进士。陈士奇官至四川巡抚,崇祯十七年(1644年),张献忠陷重庆,陈士奇战败被俘拒降,为大明王朝尽忠重庆校场。陈瑸“读书负大志”,官至湖广参议,崇祯十六(1643年)年,领七省军务,率部与张献忠战常德,虽“英气世所尊,搴旗贼所忌”,最终还是为朱氏江山捐躯常德城。从铜山书院出来的这三位进士,有一个大致相同的经历,文人带兵,为国殉难。他们身处乱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了自己的信念,勇往直前,不惜牺牲。他们是用儒家思想把自己“化”了的纯粹的传统文人。

黄道周去世之后54年,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铜山乡人重修南溟书院,奉祀黄道周。又76年,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乾隆皇帝改谥黄道周“忠端”,称之“一代完人”。对于以前反对过大清朝的人,乾隆是有气度的,他的赞扬或许有实用主义的成分,但作为中国有作为的皇帝,他的称道实际上也是一种传统道德品格与文化精神的认同。

进入21世纪,铜山古城已成旅游热点。但人们热衷于在风动石留影,在关帝庙朝拜,他们从黄道周纪念馆门前匆匆而过,让这座重修的崇文书院闹中取静。而在它身后数百米的地方,重修的南溟书院则更是人迹罕至,一片风清鸟鸣。听说有人建议,在东壁书院的旧址重修魁星楼,这个建议尚未得以实施,我们只能在它的遗址边想象它昔日的繁忙与执著,感受它远去的儒雅的书卷气息。

说实在的,铜山的书院已经没有多少“古味”了,些许摩崖石刻迎风,几块残缺古碑没草。身临其境,过往的游客会不经意地把你的那点思古之情悄悄地带走。但我还是从黄道周、陈士奇、陈瑸的事迹中,感受到它们真切的存在。铜山书院和全国所有的古书院一样,曾经哺育过一代又一代的文化人。在教书育人方面,在以文“化”人方面,它们似乎比现代学校更坚守,更执著,更清高,更纯粹,也更让人怀念。

是的,现代人崇尚自由,但我想在自由的灵台上祀奉一份崇高。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东山》;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