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淼大洋中的一座小岛
黄文山
这里是台湾海峡的南端,正处在北回归线的边缘。这条重要的气象标志线从地图上划过,却未能在海洋上留下些许痕迹,就像东海和南海的分界一样,只是一个理论上的标识。面对着一望无垠的海水,谁也说不清哪是东海哪是南海。实际上地球上的海水都是相通的,正如大洋中星星点点的岛屿,它们和大陆也是相连的。
岛屿之叛离大陆,始作俑者当是气候变化。在地图模型上,可以明显地看到,从东山到澎湖列岛,有一条沉于海水中的大陆桥。桑田沧海,沧海桑田,竟使得原本在一个母体上的土地,裂向两边。只是谁也割不断岛屿和陆地的关系。
现代化的交通也可能导致一些岛屿的消失。厦门岛、东山岛已然不再,一座座堤桥将它们与内陆连为一体。对它们而言,岛已是一个不算遥远的回忆。
但岛外还有岛,岛屿如同项链,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绳系着它们。那一列列浮现在浩淼波涛中的岛屿,总是给远航的水手们,带来一种坚实的依靠。
我总想,倘若没有这些星星点点漂浮在大洋中的岛屿,人们对海洋的认识,对地球的认识,可能要推迟几百年。当年,葡萄牙的海上探险船只,只敢沿着非洲西部海岸线行驶,一路上连绵不断的岛屿与他们相伴,增加着他们前行的信心。而哥伦布则不同,他要横渡大西洋。他率船队先来到加那利群岛,经过一星期的试航后毅然向西,向大洋深处驶去。那自然得有超绝的勇气和决心。30天茫茫大海上的航行,几乎使船员们绝望,叛乱随时将发生。但就在此时,一群海鸟飞来,让船员们重拾希望,同时也拯救了哥伦布和他的探险计划。33天后他们登上了巴哈马群岛的土地。
这应该是岛屿对人类探索的巨大贡献。
东山岛,也曾经是远航的船只翘首盼望的土地。东海和南海在这里快乐地交汇,贸易风吹送来逐波踏浪的船只,站在风动石上,放眼望去,海波一片蔚蓝,浩淼的海水直接天际。波浪轻轻地漾动着,托举起一座如弯弯黛眉般的小岛。
它叫东门屿,又叫塔屿。因为岛上有座建于明代的文峰塔。在海上,老远就能看到这座建于主峰之巅的七层密檐实心石塔。有意思的是,文峰塔不是纯粹的佛塔,建造风格亦佛亦道。塔身七级,塔身中部的四幅浮雕,慈佛端坐;但塔呈八角状,形似八卦,塔顶且装饰成葫芦状,一副道家派头。
文峰塔究其实只是航海标志,它的奇特风格正代表了人们对海上风波的畏惧和祈盼神佛共同庇护的心理。
文峰塔的建造者是巡海道蔡潮。在铜陵镇的狮山东侧,还有他倡建的南溟书院。书院祀南宋理学家朱熹,也是士子习书礼文的场所。黄道周和一大批东山文人学者都在这里学习过。蔡潮此时是福建海军将领,肩负抗倭重任。但他却特别重视建造书院,培育学人,而且将书院建在东山的制高点上,从书院可以尽览东山海港,海阔天高,风清沙白。南溟书院旁的岩石上镌刻着他手书的“与造物游”四个楷书大字,足见其胸襟不凡。
东门屿的北面原有一座建于明代的小庙——东明寺。当年,蔡潮渡海到岛上建塔时,见此地祥云缭绕,遂名之“佛澳”。东明寺就建在“佛澳”,但过去因为生活条件所囿,没有僧人常住。小小的东明寺从建成的那一天起就在风浪中坚守着,等待着。它究竟在坚守着什么,又在等待着什么?
1987年,漳州南山寺住持释道裕禅师携僧众渡海,来到这座无人常住的小岛,拓荒开山,扩建东明寺。经过20年胼手胝足的艰辛创业,成就了今天展现在人们眼前的高低错落、绿树环绕的寺庙建筑群。释道裕师徒也成了东门屿上的第一批永久性居民。常常有香客信众浮海而来,也有僧人踏浪来去,他们乘的是普通的机帆船,船上不设坐椅,无论僧俗,大家都挨坐在船帮上,机帆船在海波中起伏前进,此时,真正有一种同舟共济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直保持到登上东门屿,走进东明寺。
住持道裕禅师年60开外,爽朗健谈。他对寺院的地理形胜赞不绝口,引领我们走到大殿前,满脸含笑地问我们看到了什么?只见绿荫掩映间,眼前一泓凝碧,水波不兴。因为视觉的关系,泱泱大海到了寺院前竟成了平湖静水。抬眼看,大殿正中悬挂着赵朴初先生手书的大字匾额“参最上乘”,似乎在这里找到了最好的诠释。僧侣们还在寺院内外遍植树木,满目葱茏。倘从渡船远远望去,就像是海上漂浮着的一座园林式的美丽宫观。而道裕禅师则指着纷披的绿树下一块块或玲珑可爱或峭拔兀立的石头说,他建造寺院的一个重要原则是不损伤岛上的任何一块石头,因为树木可以重植而石头不可再生。
东明寺还是全国海拔最低的一座寺院,距海平面仅有0.6米。但有意思的是,海水涨潮时从未侵没大殿的台阶。
离开东明寺,我们去探访当年黄道周的读书处。湛蓝的海水,轻轻地荡漾着,与沙滩和岩石相嬉戏。黄道周读书的地方是两处石室。一处名石斋,这也是道周先生的自号。另一处黄道周亲笔题写:云山石室。所谓石室,实际上就是三四块天然巨石相叠而成的石洞,可容十余人盘坐。石室正对无垠的大海,日升日落,潮涨潮退,年复一年,他正是在东山僻静的石洞中苦读冥思,而收获满腹经纶。
从东山的山陬海隅处走出来的黄道周,时人赞他:“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内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然而,这样一位享誉天下的大儒,却时时为自己的家乡和家乡子弟自豪。《明·铜山所记》中有这样一段记叙:“石斋公常告人曰:‘吾乡之子弟拖船荡桨亦能文章。’岂虚语哉?于是乎戍卒之徒变为诗礼之家矣!文人蔚起,山水增名,则铜山之景在在堪娱矣!”
有了文峰塔、东明寺,还有黄道周和蔡潮,东门屿,从此便成了东山人的心目中一座永远屹立的航标。
浩淼大洋中,总会有一座岛屿,向远航的人们召唤着,给予他们信心和希望。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