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龙在此中蟠
——闽清县后垅村散记
林思翔
发源于大湖山南麓的一弯小溪,顺坡、下岭、注龙潭,又弯来绕去,一路收容涧水,到了后垅村时,已成一条水量颇丰的溪流。有道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可它却是一溪清水向西走,而且在平地上转了一个大弯,就象一条玉带在地面绕了一圈。这一圈便圈出了一片丰腴的土地。从唐代起,人们便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繁衍,形成一个村落,这个村落现在叫后垅村。流经村里的这段溪,因南宋状元郑自诚赞其流水乃“龙津玉液”,郑系大学士“士”加“口”成“吉”,人们便取名为吉溪。吉溪源头至今仍称“龙潭里”。
吉溪哺育的这片土地,是四围山色环绕的一块小盆地。前方的龙首岗如巨龙腾越,两边是龟峰、蛇峰如龟、蛇蜿蜒,莽莽苍苍,护卫着这块小平原,故后垅古称“厚龙”,意龙潜之风水宝地。自唐末闽王王审知主政后,这里人便将王审知及王潮、王审珪三兄弟称为“三龙”。屹立于村中古榕树下的“厚龙首社”(俗称大王堂)如今犹在,其碑记上说的就是这件事。村里人认为“忠君爱国体恤民生的贤王”就是龙。不管是天上的“龙”,抑或人间的“龙”,百姓都是敬重的。“厚龙”的含意还在于弘扬人间正气,“百姓能尊神敬神畏神明,人心必向孝向善讲道德。”
千把年的风雨剥蚀,几十代人的辛勤劳作,如今的后垅,山美、溪美,村美。“厚龙水流西,富贵排满街。”村里的房舍全都面溪而盖,600多户人家沿溪而居,吉溪流水潺潺,绕村巡看,岸边竹林摇曳,垂柳成行,深秋的原野依然盈润、秀美。满山的油茶林绿接天边,香气四溢的茶籽油成了农家收入的主要来源。花菜、白菜、萝卜、马铃薯、西红柿……遍地绿白相间,因了吉溪的滋润,蔬菜成为这里的一个重要产业。
村里的房屋多为近几年新建的小洋楼,三层的,二层的,黛瓦粉墙,疏密有度,错落有致。几座尚存的古民居,见证了历史的沧桑。建于清同治七年(1868年)的典利厝,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这座有着140多年历史的粉墙大院,占地12430平方米,大小房屋164间,由正厝和右横厝组成,配有书院、花圃、过雨道等。厝内装修考究,如今尚保留较为完整的八仙过海、飞鹰、牡丹、桃子、石榴等木雕及清晰的彩绘。与典利厝的长且宽相比,北园卢氏功烈轩则显典雅隽秀,这座建于清道光二年(1862年)的马鞍形高墙院落,占地3390平方米,有大小房间108间,它背靠大皇山,眺望笔架峰,门前小溪流水,房边阡陌纵横。虽厝龄较老,然陈中透灵,活力犹在。
当然,这些仅是后垅外表美,后垅的美还在于深厚的文化底蕴。后垅虽在丛山中,却是福州往南平古官道必经之地,自古就有一定的知名度。今天当我们乘车上高速公路从闽清往南平时,途中的“状元岭隧道”就在后垅村境内。“状元岭”顾名思义就是与状元有关的岭。说起它的来历,还有一个故事。
宋开禧元年(1205年)初春,祖籍闽清梅溪的举人郑自诚启程北上赶考。他带着书童从当时居住的白岩山脚碓垅村,登甲高岭,下梅岭,过二都,来到厚龙溪的三际坂溪坂时,发现坂上有两匹马在吃草,溪中几位马夫正牵着马在洗鬃。自诚与书童头顶艳阳,加上山路崎岖,又累又渴,便一同到溪流上游喝水,边喝边说:“好水,乃龙津玉液也!”喝毕正想赶路时,迎面来了四个彪形大汉拦路喝道:“谁敢喝我的洗马水,留下水钱!”自诚应道:“水是上天赐于黎民百姓的公用物,喝又何妨!”四个马弁不由分说便把郑自诚主仆一起捆住,押送溪边头的山寨。
山寨住着一帮起义军散勇,据说是从延平府(今南平)溃退聚此。自诚被关两天后见到寨主,经过交谈,方知起义军头领叫刘缸,来自湖南醴陵。自诚知道醴陵是我国制造陶器的发源地,便对刘缸说:“你们来自湖南,又欲开山种地,何不发挥技艺谋生?”刘说:“我们兄弟原来都是制陶工匠,都有一手高超的手艺。”自诚高兴地说:“天赐良机。我曾陪朱熹先生游学闽江北岸,看见江边安仁溪山上有很多白如云朵的泥土,据先生说可以制造陶瓷器,你们何不拔寨移师该地,挖土烧制瓷器,利用闽江运出去卖。”一席忠言,刘缸兄弟如获至宝,立摆酒菜款待。自诚又告诉他们:“彼地有先生手笔迹‘观云岫’三字刻在石上,乃瓷土宝藏丰富之地。”后来,这帮义军果真撤寨移迁安仁溪山上的朱丹村,建造碗窑数百间,烧制陶瓷器。“义窑”成为闽清制造陶瓷的最早发源地。
“义窑”烧起来了,而自诚的时间却被耽搁一天,误了考期。过了三年,年已37岁的郑自诚又进京赶考,当他再次登上三际坂的寨崙看到义寨旧址时,不禁心生感慨,便题诗一首:“如今登步尽逍遥,人走寨空正气留。三千群英工煲皿,八百罗汉造义窑。”是年,郑自诚殿试中了状元。他走过的这道岭被人们称之为“状元岭”。他当年路过时一只飞凤(雉鸡鸟)从孵蛋窝中飞起落下的岭头山崙,称“天鸡孵蛋”。飞凤飞过的对面山,现在还称“凤尾隔”。
状元岭不仅留下了“义”,也激励后垅人以状元郑自诚为榜样,勤奋好学,成就人才。重义好学之风在后垅代代相传。受之濡染,这个小村先后走出了数位爱国爱民堪称人杰的英才。
后垅村有座古厝,门前至今尚留一对旗杆石碣,人称“旗杆厝”。厝主人徐世灿诞生于清雍正四年(1726年),他“幼读书过目成诵”,后中试举人,先后在江苏无锡、江阴、奉贤、溧水、太仓等地任左堂、正堂、知州等。因率众抗洪筑坝,爱民如子,人称“徐菩萨”。徐世灿为官公正清廉,在苏南留下佳话。知太仓州时,富民张炳以女许字乡绅高云程之子,不久高氏中落,张炳欲为女改字,赂世灿白金二千两。世灿了解实情后,遂将二千银两赠高公子,并对张炳说:“尔欲改字,为婿贫耳。今吾以二千两白金赠之,不贫矣!”高家遂前往张家迎娶其女,观者无不称快。
在后垅徐氏祠堂里挂着一副醒目的对联:“敬祖尊宗发扬传统美德,兴黉重教培养济世英才。”说的是乡贤徐季钧等热心办学的故事。清末秀才徐季钧,因不满宫闱新贵、权阉势戚用事,于1892年携眷南渡新加坡,创办《叻报》,任主笔,并任商会会长。在祖国遇洪灾和日寇入侵等困难时期,徐组织赈灾会,筹巨资救民卫国。1920年徐季钧带头捐资一笔寄回国内,爱国侨领徐振南也慷慨捐资家乡。故乡族亲原本希望这笔款用于建祠堂。负责施建工作的徐端,参加过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又办过报,深知教育的重要性,于是他说服族人,盖起了一座祠堂、学校两用的欧式建筑物,楼下为学校,楼上为宗祠厅堂。这座当年全省农村屈指可数的中西合璧新式校舍,为这个山村小孩的启蒙教育创造了条件。如今这座校舍犹在,仍是后垅小学的主楼。近百年来,从这里走出了一大批学子,其中不乏国家革命与建设的优秀人才。在纪念新中国成立60周年国家邮政局发行的“辉煌60年百名杰出人才专题个性化邮票”——《共和国建设者》中,入选者徐发昌就是从这里启蒙起步的。
当然,令后垅人尤感自豪的是村里出了个品德高尚、医术精湛的著名医学家吴孟超院士。吴孟超院士是我国顶尖的肝胆外科专家,荣获2005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并入选2011年“感动中国”人物。组委会的颁奖词是这样说的:“60年前,吴孟超搭建第一张手术台,到今天也没有离开。手中一把刀,游刃肝胆,依然精准;心中一团火,守着誓言,从未熄灭。他是不知疲倦的老马,要把病人一个一个驮过河。”为表彰吴孟超的突出贡献,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将17606号小行星永久命名为“吴孟超星”。
这匹要把病人一个一个驮过河不知疲倦的“老马”,1922年出生在后垅村。他4岁时父亲因生活所迫,只身去南洋谋生。第二年,母亲带着5岁的小孟超和出生不久的弟弟,走出村庄,登上状元岭古驿道,经梅溪,过闽江,转乘邮船往南洋,在马来西亚求生。孟超在异国他乡度过了苦难的童年与少年时代。抗日战争的烽火唤回这位心系祖国的热血青年,后来孟超考上了医科大学,毕业后,在军医大学附属医院从医,成长为一名国内外闻名的肝胆外科专家、中科院院士。
吴孟超荣誉等身、星耀霄汉,但始终不忘家乡。由于太忙,他抽不出时间回来,但他想念家乡,关心家乡的建设与发展,他在上世纪80年代《魂系故乡》一文中写道:“为了使更多的患者早日解除病痛,至今我未能一睹家乡的风采。几十年,我虽没重返故土,但家乡的山山水水,父老乡亲,却时刻牵动着我的心。我常常从家乡人的来信中得知家乡一桩桩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还有那些来出差或治病的乡亲们捎来一件件有关家乡变化的喜讯,都让我激动。听说家乡昔日荆棘丛生的肠道小路,变成了一条条四通八达的公路,路旁盖起了一幢幢鳞次栉比的高楼瓦房,取代了往日四面透风的茅房泷屋……乡亲们脸上荡起的笑意分明在告诉我,故乡的好日子还在后头……故乡每一寸土地,犹如甘美的醇酒,散发出沁人的芳香,充满了希望。我渴望着能为腾飞的故乡做点什么,为故乡报效绵薄之力。”赤子深情,溢于言表。
后来,吴老在百忙中也曾抽空回过故乡几次。他不仅乐于为家乡办事,甚至舍小家为大家。前几年高速公路线路要从村里过,勘测时,村头一棵数百年榕树挡住了路线,如若保住这棵古榕就要改线拆除吴老的旧居,其地形只能二者选一,这使当地干部处于两难境地。为保古榕他们只好怀着忐忑的心情上门向吴老汇报,征求意见。想不到吴老却爽快地回答:“当然服从国家建设啰!”当地干部十分感动。如今当人们坐在古榕下歇凉,望着南来北往的车辆从头顶高速公路上呼啸而过时,无不称赞吴老的高风亮节。
作为医生,吴老更关心家乡人的健康,凡有家乡人到上海找他求医问药,他都热情接待,细心解答。他还教村里乡亲用一种常见的青草泡汤当茶喝,既解渴又保肝。这次采风,一进村,村民们就热情地端来“吴氏保肝汤”,我们喝了后心里热乎乎的。
吴孟超令村里人自豪,更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如今年逾九旬的他,还与患者“肝胆相照”,坚持上手术台。“为人民群众的健康服务,是我入党和从医时作出的承诺,我将用一生履行这个承诺!”吴孟超这朴实无华而又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后垅村上空,他是耸立在故乡人心里的一座丰碑!
山村后垅,地灵人杰。南宋著名诗人白玉蟾在闽清白岩山的白玉泉边曾留下一首《题龙洞》诗:“山腰后有千年洞,海眼泉无一日干。天下苍生望霖雨,不知龙在此中蟠。”这位道教南宗世祖曾“十年三过吉溪滩”,对后垅村颇为熟悉。后垅属云龙之地,远眺“龙首”昂起,吉溪似龙绕村,“厚龙”之风古自有之。移借“不知龙在此中蟠”之句于此地,当合诗人之意吧!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