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弯弯绕东南

许燕妮

自古入闽就是一件难事。

从西北到东南，中国大陆的地形整体上呈三级阶梯状，总体趋势本来是逐渐降低的，但到了快接近海洋的地方，陡然升起的武夷山脉以及仙霞岭支脉将地势高高抬起，隔开了福建与邻省。 

一条穿山巨龙

“赣水苍茫闽山碧”，武夷山脉是一条天然的分界线，构成了赣闽间的天然屏障，既是赣闽两省最高、最长的山脉，也是中国大陆东南部的自然地理制高点。武夷高且长，但并非完全隔绝赣闽两地。在崎岖褶皱的起伏中，隐藏着许多或与山脉垂直或斜向交叉的垭口，正是这些垭口，断断续续地卡在闽赣界线上，成为外界入闽、闽人出闽的咽喉要塞。

据《福建省交通志》记载，福建全省曾有89关、376隘、158寨。在铁路和公路这些现代交通工具出现以前，人们进出福建主要依靠的是水路，乘船通过闽江上游水系的溪流至尽头，下船走过那些隘口，才能进入浙江、江西、广东等地。外地人来闽地，则要先穿隘口，再沿溪流而下去往福建各地。受制于地形等因素，福建的人口大都集中在狭窄的滨海平原、河谷盆地之中，大部分区域没能得以开发利用，辖区内的州县彼此联系都十分困难。

这样的历史，从1955年开始被改写。这一年2月，鹰厦铁路正式开工，披着抗美援朝战争硝烟的铁道兵第三师最先赶赴建设现场，开始了以血肉之躯开山凿石的岁月。但修建鹰厦铁路的建议早在 1949 年就被提出，著名的南洋侨领陈嘉庚先生在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上向大会建议“修建福建铁路、纾解福建交通困难”，这一提案获得了通过。

但其实，在福建修建铁路并不是第一次。1906年，爱国侨胞集资修建了一条 28 公里长的漳厦铁路，但到1930年就被迫停办。民国时期曾6次进行勘测，均被险峻的地形所吓退，同时期修筑的宝成铁路需要越过秦岭、蜀道、嘉陵江，就已经是一条奇迹之路了，而面对同样复杂的地理条件的鹰厦铁路，还要经受台风和海水侵蚀的风险才能抵达漳州、厦门，施工难度可想而知。

“快用力抬呵，快用力抬！把抽水机抬到七号桥墩去，把漫进的洪水抽出来！枪林弹雨我们穿过，大江大海我们走过，九龙江一夜涨一丈的洪水，它算得了什么……”这首诞生于鹰厦铁路华安段建设线上的诗歌，映衬出了那段艰苦卓绝的岁月。

从地图上看鹰厦铁路，那是一条近乎“Z”形的铁路。由资溪进入福建，第一道关口就是武夷山，然后沿着屯溪、沙溪连接了南平、三明市，之后就是玳瑁山、博平岭，顺着晋江河谷直通漳州、厦门两地。1955 年 4 月，王震代表国防部、铁道部，会同苏联专家在南昌召开会议，确定了南北两分水岭采用双机牵引以及“边勘测、边设计、边施工”的修建方案。近700公里的鹰厦铁路，除 90 公里较为平坦外，大部分蜿蜒于丛山峻岭、河川峡谷之中，穿越武夷山、戴云山两大山脉，是典型的山区铁路。在地形极为复杂、地势险峻、沟沟坎坎特别多的闽水赣山，建设者们在缺乏大型机械和现代化设备的情况下，用铁锹和炸药开始建设，以血肉之躯与坚硬岩石搏斗。时任福建省委书记叶飞曾形容：“如果说厦门海堤是移山填海，那么鹰厦铁路就是劈山修路。”

修建鹰厦铁路山重乡全体民工留念

20余万建设者、历经22个月、全长694公里、打通47座隧道、架起了159座桥梁，这些被载入史册的数字见证了那段难忘的历史。那以后，火车融入了人们的生活，也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

鹰厦铁路正式运营的第一年，发送旅客达到198万人次，运送货物232万吨。在建成后的几十年里，鹰厦铁路以一己之力，支撑了福建与内地的联系，作为唯一进出福建省的铁路通道，大量的人员、物资经鹰厦线路过往流通。1958年震惊海内外的“8·23”金门炮战，解放军炮兵的弹药物资、入闽空军的航材油料，包括东海舰队的12艘鱼雷艇也是通过鹰厦铁路运至战区。

鹰厦线北端的鹰潭后来成为中国重要的铁路交通中枢，完成了从乡级小镇升格为县级镇、县级市、省辖市的三级跳，被称为“火车拉来的城市”。鹰厦线南端的厦门，也从一座孤岛发展为副省级城市、东南沿海的中心城市。

一条铁路与时代发展紧密相连，也映照着普通人的生活。

1969年的冬天，18岁的父亲从漳州市区坐火车沿着这条鹰厦线来到华安，这是他开始上山下乡的日子。父亲要去的地方是汰口，那时华安境内只有华安、溪南坂、潭口3个车站，父亲只能从较近的潭口站下车，而后步行三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那时候，火车是父亲到华安的唯一选择，走下火车站台，父亲感受到了生活的寒意。

更多的时候，父亲是坐不起火车的，他需要提前一天爬到五峰山顶，在农场看管羊群的工具房里住上一晚，然后天一放亮就立刻翻过大山，走向天宝，这样才能够在中午时分赶到天宝圩里，再从这里搭车回家。从家里回来，父亲通常就能买得起车票了，一角五分的火车票让父亲有了一丝幸福感。

很幸运的是，从我出生时，鹰厦线就已经存在，在华安长大的我，对这条铁路感到无比亲切，许多童年的美好记忆都与这条铁路紧紧联系在一起。到水电站工作后的父亲，常常从漳州站出发，在金山站下火车，然后再骑着自行车回到厂里，与水电站隔江相望的就是鹰厦铁路，当火车拐弯鸣笛时，我就会从屋子里欢快地跑出来，迎接即将回到家中的父亲。

等我到县城读书时，我与父亲便是火车站的常客了。印象里，从华安站到漳州坐火车需要2.5小时，旅客众多，我们常常买了票但没有座位，有时甚至人多到开不了门，父亲只能把我从窗户口塞进去，他自己也从窗户爬上车，就这样惊险重重、摇摇晃晃地踏上路途。大部分情况下，父亲会随身准备一张报纸，他把报纸铺在过道上，他坐在报纸上，我坐在他的身上。车厢里很嘈杂，但每张面孔看上去都很有生气。火车行进到郭坑站时需要停半小时以调转车头，站台上一定会有人喊着“天宝香蕉要不要”，然后用竹竿递上香蕉至窗口，我在那些窗口看过许多大小不一的香蕉和姹紫嫣红的风光，更加期待回到漳州城里。

鹰厦线的存在让父亲与家的距离变得不那么遥远，也让思乡的父亲有了很大的慰藉。我常想，若是没有火车，父亲是否还能拥有留在乡村生活的信心与勇气？

小溪头铁路桥

60多年光阴过去，这段与华安人民相伴多年的铁路开始了外移建设。2020年5 月18日，鹰厦铁路华安站至新圩镇溪南坂站外迁工程开工建设。2024年10月18 日，工程开通。经过一站两改三桥四隧道改建，原有26.18公里长的线路缩短了约14公里路程。

铁路外移终结了华安城区铁路穿城而过的历史，成为人们永久的回忆。城区里遗留的旧站台、旧铁道有一种怀旧、松弛的气息，人们时常会走到那里，怀想起过去，耳边仿若还能听见长长短短的鸣笛声……

以具象的形式将这段记忆保留下来，是华安这座小城当下正在进行的一项工作，几年后，它或许将以另一种优美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生活里。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