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25 09:54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萧 何



甘棠港之王埔古渡走笔

 

萧  何

 

 

真正认识王埔古渡,还是十年前的一天。伫立在福州琅岐凤窝村江岸边,潮水正在退去,双龟露出了身影,几块长条石也在钩机的抚摸中从泥滩里显露出了面容,没有藤壶与蚝壳,有的只是泥浆包裹的岁月。岸边老渔民指着海面说:“喏,王埔古渡就在水下。”他吐出的烟圈在咸腥海风中迅速消散,仿佛千年前此地的喧腾也如此缥缈。

琅岐岛的称呼,最早当是王埔。《三山志》写得很清楚,此地“晋安东出七十里,王埔(在海中)”。后来王审知派部将刘山普到此地开山炸石,疏通出海口,据说事成之后刘姓将士留在了岛上,也就有了刘岐(也写作“琦”)的叫法。今天,用福州发言称呼,琅岐的发音就是 “牢耶”(刘岐)。明代属海畔里,刘岐改为嘉登岛了。至于叫黄崎山的,《恩赐琅琊郡王德政碑铭并序》记载了有关王审知开辟甘棠港的事迹中,有 “山号黄崎”、“海上黄崎”的表述。而黄仲昭《八闽通志》、明弘治《长乐县志》以及民国 23 年(1934 年)中国地图,琅岐岛明明白白标为“黄琦岛”。至于更名为琅岐,当是民国后期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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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阅旧志,甘棠港的迷雾扑面而来。宋代梁克家《三山志》卷六地理类“海道”所载,“甘棠港”地理位置在今天的福安黄崎镇;但同为宋人的王象之,在其所编的《舆地纪胜》(卷一百二十八)中,对“甘棠港”的地理位置则记载为“在闽县,旧名黄崎港。先有巨石,为舟楫之患。唐天祐中,闽王命工凿之,忽然震碎,敕改甘棠港”。当年福安属于长溪县,与闽县不是一个地方,虽然都属于闽国。那么,甘棠港到底在哪里?这桩公案在学界争吵已久。

宋洪迈《夷坚志》记载了这样一件事:“绍兴二十七年(1157 年)七月,福州甘棠港有舟从东南飘来,载三男子一妇女(福州籍),沉檀数千斤……甘棠港巡检司以为透漏海船……遣人护至闽县,县宰丘铎文招予往视之。”这段文字有几个关键词:福州甘棠港,甘棠港巡检司,闽县。

实际上,《三山志》也记载了这样一些相关信息:“绍圣二年(1095 年),诏添置巡检 1 员,驻扎刘崎,巡捕长乐、连江、闽县沿海私盐,捕盗贼事。”《三山志》又载:“绍兴十年(1140年),刘崎设巡检一员,令衔长乐、连江、闽县沿海私盐盗贼事。”由此可见,刘琦在宋代已设有巡检机构。

《三山志》成书于1182年,《舆地纪胜》成书于1221—1124年,比《三山志》晚了近40年。《舆地纪胜》作为基于之前文献基础上编纂的全国性的地理总志,其全面性、权威性应当超过作为福州地方志的《三山志》,即便同一个记载存在差异,更大可能是对前面的文本的订正与修偏,这编篡工作中是经常遇到的。

甘棠港的“甘棠”二字源自《诗经》,本是一种树,在《诗经》里用来象征对西周召公德政的褒扬。甘棠港,则是对王审知的仁政与德政的表扬,反映了当时王审知治理下的闽国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成效。甘棠港不仅是闽王王审知拓展海外贸易的核心遗产,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地理位置优越,背靠闽江口,面向台湾海峡,是古代海洋商贸的重要枢纽。现有考古发现与文献研究表明,甘棠港的开辟与王审知的海外贸易政策密切相关。通过开辟甘棠港,王审知不仅促进了福州地区的经济发展,还加强了与东南亚、南亚乃至阿拉伯地区的贸易往来。在甘棠港的繁荣时期,商船云集,蕃客往来频繁,成为东西方文化交流的重要枢纽。

唐代于兢《恩赐琅琊郡王德政碑》是这样写的:

闽越之境,江海通津,帆樯荡漾以随波,篙楫崩腾而激水。途经巨浸,山号黄崎,怪石惊涛,覆舟害物。公乃具馨香黍稷,荐祀神祇,有感必通,其应如响。祭罢一夕,震雷暴雨,若有冥助。达旦则移其艰险,别注平流。虽画鹢争驰,而长鲸弭浪。远近闻而异之,优诏奖饰。乃以公之德化所及,赐名其水为甘棠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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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碑文表明,唐哀帝为表彰王审知的德政,将闽江古航道(“其水”)赐名为“甘棠港”。如果对照德政碑对甘棠港地理形胜的描述,无论如何与福安的甘棠是对不上的。

“港”不仅可以指港口、码头,也可以指航道。例如,《康熙字典》注,“港”为“水中行舟道”;《固始县志》注,“泉河中行舟水道”为“草料港”。结合历史文献考证,“甘棠港”并非指单个港口,而是指称闽江古航道。这几年,经过专家的实地考证,这条航道从福州城外水域开始,经过台江河口渡、长乐洞江渡、营前渡、洋屿渡、筹崎渡、浮崎渡、翁岐(今马尾东岐)渡,最终到达王峬(今琅岐凤窝)渡出海。这条闽江古航道被称为“甘棠港”,是福州地区出海远行的必经之路。因此,闽江出海口的琅岐王埔古渡的价值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今天站在王埔古渡口,左边的金牌门巨石如伏虎踞守水道,岩体上赫然可见人工开凿的痕迹——这便是王审知“炸礁碎石”的遗证。闽侯南屿张睦(张也是王审知的重要的部将之一)祠堂里“港號甘棠、石震黄岐”的匾额,似乎正与眼前景象相呼应。考古工作强调挖掘与打捞没有错,但对曾经是漫漫大海一部分现在已经淤积成了一条不算宽阔的闽江而言,传统的考古手段已经无从下手了,而田野调查、民间实物遗存的印证,也可以让争论暂时尘埃落定:甘棠港,从来就不是某个孤立的码头渡口,而是贯穿闽江的黄金水道。理解同意了这一观点,接下来的应当做的是如何说好这个千年留下来的故事。

凤窝村烟台山下,翁氏祠堂已经重修。族谱记载,王审知的宰辅翁承赞的孙子翁欧在宋太平兴国九年(984),由福州康山迁徙闽县海畔里嘉登岛王埔山(今琅岐岛凤窝村烟台山东麓),翁欧也是琅岐岛翁氏的始祖。祠堂边有个不大的类似庙的建筑,门楣上写着“头门道”三个大字。知情者告诉说,这是一个妈祖庙,供奉的是妈祖娘娘。这是古代水边码头的标配,但有意思的是“头门道”三个字,它真切直白地告诉你,王埔古渡是进入闽江或是去闽安巡检司的第一个码头。

登上海拔百米的烟台山,视野豁然开朗。闽江在此分作两道银练奔涌入海,双龟把口、五虎守门,远处马祖列岛如青螺浮浪。山巅残留着三合土炮墩台、垒石坑道以及弹药库。考古队也曾在上一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此周围山间挖出了南北朝、唐宋时期的文物,虽然没有看到更加有力证明此地为甘棠港的明确物证,但放眼远望,依然可以想见当年的商船在此间向海逐浪的景象。作为闽江海防,烟台山古炮台与对岸的长门古炮台一起,书写了一段也算不凡的岁月。长门古炮台已经修复,有关部门对闽江古炮台群整体申报全国文保单位的提议也给予了积极呼应。希望这些承接着古渡岁月的相关遗迹的活化利用,也能为王埔古渡增添更多不一样的风采。

走进凤窝村,宋井栏圈苔痕深绿。一位上年纪的阿婆正在提水,“这井水养了周围的几十代人。”井壁绳痕深如刀刻,青石沿口被磨出玉质的光。村里人说旱年海水倒灌时,井水依然清冽甘甜——或许正因为如此,宋代的蕃商、明代的郑和船队才选择在此补给淡水。

作为官方文献的补充,民间文献对于审视甘棠港的历史风貌与商贸地位有着独特的价值。其中,龙台朱氏族谱里的《龙台福地记》,就是与甘棠港直接相关的代表性民间文献。龙台村朱氏在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纂修了族谱,其中收入了同治十一年其三十世孙朱兆书撰写的《龙台福地记》,该文以文学语言生动再现了当时名为童续洲的此地,作为一个甘棠港古码头所曾经拥有的繁盛时光,也从中反映出了甘棠港鼎盛时期的社会场景,为研究甘棠港的历史提供了珍贵的民间记录。

族谱记载:“倬公坟地在福州西门外祭酒岭东,宋宣和进士,与沈晦同榜,官尚书右仆射(宰相),晚年隐居龙台,子孙迁龙台村,为朱氏迁琅始祖。”因为有了这样的一个背景,我们就很好理解《龙台福地记》中提及的宋代签书枢密院事林直齐、苏家五马(太守世家)、花氏黄堂(官宦门第)等文字所包含的意思了,为什么这里曾经是“冠盖纵横、人文炳蔚”。更重要的是通过阅读《龙台福地记》,可以直观感受到童续洲的优越地理风水与区位优势。

龙台“襟山带水”“长江环抱、大海通流”的地理格局,既符合传统风水理论中“藏风聚气”的理想模式,又因其位于闽江与东海交汇处,具备水陆交通枢纽的功能。文中“椿山川门户关联”“舸舰迷津”“大海通流”等文字描述,可以告知我们历史上这里存在着港口功能,曾是水路要冲。而“舆马纵横无禁夜,楼台重复盛笙歌”的描述,加上这里不大的村庄曾经拥有五十多个不同姓氏的历史来看,只有商船水手云集,才可能造成如此热闹的场景。虽然原文未明确提及是因为海运的兴盛,但从能吸引像翁欧、朱倬这样的大人物到这个海陬一隅隐居落根,除了此地可能具备了类似于今日“开发区”的禀赋前景之外,无法解释。

《龙台福地记》一文洋洋洒洒,静静挂在朱氏名人纪念馆的大墙上。精装的族谱也显得庄重大气。更让人惊讶的是,纪念馆里复原了一个古代龙台地貌地形沙盘。古代这一片山之苍翠,水之碧蓝,让人顿生向往之心。走在村里,蜿蜒的苏浦溪依稀可见,流水汨汨,沿着溪所栽种的绿榕,根须垂地,最小的估计也有一二百岁了。我几次站在苏浦水流入江海的地方,看旭日升起,也看落霞满天,写了好几首短笺记录心情。如:君问洲头何所有,潮生潮落写春秋。曾经胜景随流水,我与孤舟相对眸。又如:洲头独自浮,岁月几多愁。流水情何在,白云苍狗游。

作为甘棠港的出海口,肯定也是闽安巡检司的一个重要节点,要体现古渡在当年的价值,一定要找到琅岐岛这方面的遗存。衙前村这个地名,就给人无穷的联想。

琅岐衙前村(现改为前峰村,但琅岐人习惯还是叫衙前村)的巡检司衙门旧址,是甘棠港管理体系的实物见证。衙前,古称寨上镜。这个村有很多老古厝,有四个大连排,用三条道隔开,外围则是绕着一条可以通向闽江的大浦。外婆家的北门就可以直接靠大船装卸货物。据说,这些大厝的祖上都是走“麻缆”的。麻缆,即麻条做的缆绳,福州话指代商船。走麻缆,就是驾驶大船做贸易生意。实际上,琅岐还有许多村子都有规模不等的老宅子,皆为祖上“走麻缆”致富所盖。这些村共有一个特点,就是靠近江海,且有不小的津渡。可以说,古代琅岐岛,就是一处闽江口的水上大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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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历史遗存,最重要的是活化的思考不能停步。甘棠港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组成部分,复原其历史场景,对于构建海丝文化廊道具有重要意义。

我想到了文献可视化工程。在凤窝王埔古渡口设立甘棠港遗址纪念馆或遗址公园,遗址馆内设置动态数字沙盘,将《三山志》等文献中记载的有关形胜与田野调查考古探方数据进行叠加,直观展示甘棠港空间布局及其运作模式。通过碑刻活化展陈,提升有关甘棠港文献记载的传播力。运用全息投影技术,在琅岐古渡口及巡检司衙门旧址等地投射《恩赐琅琊郡王德政碑》的三维扫描影像,并利用Deepseek、豆包等进行AI通俗化解读,向公众传递碑文中记载的闽王王审知开辟甘棠港的历史功绩及其对海洋商贸的推动作用,这不仅能够增强观众的沉浸感,也有效提升文化遗产的社会效益。还可以“苏浦古岸”场景复原为抓手,依据《龙台福地记》的记载,在古童续洲(现琅岐岛凤窝龙台沿江海一线)苏浦古道安装光影装置,还原宋代甘棠港蕃客云集的盛况。关注海洋,是当下的一个重要话题。通过解码甘棠港的海洋文化基因,不仅有助于提升公众对甘棠港的认知与认同,也有助于推动我省海洋文化遗产的保护与活化。

当然,真正的遗产活在百姓唇齿之间。当VR展厅的影像随断电消失,当AR石碑的投影被日光吞没,唯有血脉里的海洋记忆能在潮汐间生生不息。年轻的船长在雷达屏前眺望航线,他的瞳孔深处,依然倒映着唐船宋舶的帆影。今天的人们再次精神抖擞地走向深蓝的足音,才是中原文化与海洋文化融合而成的甘棠港古渡穿越千年的回响。